兄弟们,还记得那段光荣的艰苦岁月吗?
他们的野外生存持续了完整的一天一夜,第二天就被找到了。邝野萍由于身体原因休假半个月;胡军和郎哲被胖子说中了,在阿郎办公室里靠墙站了很久;胖子更惨,因为没有及时抓住邝野萍导致浪费大量人力物力,被每天加罚3000米,胡军和郎哲轮流陪绑。
胖子恨恨的说早知如此,宁可呆在深山老林里不回来了!唉,说啥都晚了……
日子还得继续。
胖子从家里搬来一台年深历久的台式电脑。鉴于宿舍内务条令的严格要求,不能摆在明面儿上,鉴于周围宿舍群狼的虎视眈眈,也不能放在公共会议室,决定采取零存整取原则:把主机塞在胡军的衣柜里(自己的衣柜太乱、塞不下),把屏幕推到床底下墙犄角,把键盘鼠标藏在李尚的枕头下面(上铺),每天16:00拿出来重新组装,晚上熄灯前再拆开塞好。时间一长,他们宿舍对电脑硬件的装配重组,简直就是标准的流水线工艺,又快又准。
这台电脑也不知被胖子怎么打理的,满面风尘之色,似乎为自己的古稀高寿洋洋自得,又似乎为自己的坚持工作而睥睨群雄,倚老卖老,修炼成桀骜不驯、怪僻难测的性格,有时标劲像大官僚,有时别扭像小女郎,自打有了这台电脑,人人变得小心翼翼,说话都不敢高声儿,生怕打个喷嚏,这电脑就此发作,宣布罢工。
它启动之际,似摩托出穴、又似飞机腾空,前头咳嗽、后面泄气,“喀喀喀喀喀!喀!喀!喀!喀喀——喀!”然后转为一声长长的埋怨,“气!气!气——”听得大家胆战心惊,于是它声威大震,一口气工作了两个小时,忽然要休息了,立即声信全无,接着就听见一声惨烈长嚎:“啊﹋﹋我没有存盘!”
胖子的方法向来是以不变应万变,每到电脑死机,他就双手扶住机箱,像触了电似的狂摇乱晃,又像得了羊癫疯,手脚齐动,最后一记降龙十八掌:“啪!”
别说,刚开始还真是一物降一物,电脑不再闹脾气,规规矩矩继续工作;可时间一长,来来回回就这么一手,电脑也皮实了,觉得“无它,黔驴已技穷而”,不再听话,往往胖子的降龙十八掌从头到尾一遍打完,还不见丝毫动静,就从尾到头再来一遍,打得虎虎生风、一楼震颤。
肖士杰(小世界饰)听得直心疼:“行了行了,你想把它逼疯啊!”
胖子急怒攻心:“靠!这是什么电脑?简直是猪脑!”
肖士杰软语相劝:“你让它歇歇吧,再这么逼下去,就成豆腐脑了。”
肖士杰也喜欢电脑。当许多同龄的男孩子沉溺于电子游戏中,没日没夜不能自拔的时候,肖士杰正沉醉于图形处理中,沉醉于他的广告设计平面招贴画制作中,也是同样的废寝忘食、不能自拔。他搜集许多有趣有用的图片资料,自己也作了一张平面设计——
灰调子的背景,隐隐的是片高原,一双红舞鞋腾空而起;
几瓣粉红色的花瓣随之陨落,让一切生动变成一种苍凉的美;
旁边有几个字,与灰调背景融为一体:本来是“心事有谁知”,觉得太露骨;换成“狂想舞曲”,觉得不够古朴;改成“高原TITANIC”,又太朦胧八竿子打不着;最后淡化成两行小字:“昨夜夜半,枕上分明梦见。”
周六,窗外下着雨,胡军在上铺,固执地开着窗,他喜欢那浓浓的、凉凉的秋意包裹着自己,听那滴滴答答的雨声从屋檐上坠落,风在窗棂上轻敲细打,发出簌簌瑟瑟的秋声,胡军听听风、看看雨、瞄瞄书,鬼使神差想起两句话:伤心桥下春波绿,无复惊鸿照影来。
肖士杰在电脑上继续他的精雕细刻,他已经用几个下午守着护着电脑,修改了画面的每一个细部,却一直未达到他心目中的完美。胖子在旁边观摩,瞎出主意,反正谁也不愿意在这斜风细雨的天气出去闲逛,连回家都免了。
雨淅淅沥沥的下着,那窗玻璃上的雨珠,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,胡军偶然瞥一眼屏幕上的画面,似乎心有所动:“肖士杰,你恋爱了?”
肖士杰惊骇得差点儿把鼠标扔了。
美国行为心理学家证明“思想是不出声的行为语言”,胖子坐在他身边,亲切地感觉到他的行为变化,诧异地问:“真的吗?我怎么一点儿感应都没有?”
肖士杰张口结舌地否认:“哪有……哪有……”还不如不否认的好。
胖子这种不会看天色也不会看脸色的实诚孩子,兴奋地乱七八糟地问:“啥意思啥意思?是这双红舞鞋吗?是谁呀谁呀?花瓣呢?我怎么看不出来?”:lol
胡军问:“肖士杰,你什么时候学的平面设计?深藏不露啊!咱们不如找家公司做兼职,你来设计,我做文字修饰,好不好?一起勤工俭学,肯定有的赚。”
“我呢?还有我还有我,别把我漏了!”胖子兴奋起来,“这是件正经大事,咱们鼓舞起来,别你谦我让的,要有主意,只管说出来,大家商量商量嘛……”
正热闹着,宿舍电话铃响,是门卫,说校外有人找胡军。警苑管理严格,来访者要进行严格的出入登记,由被访者全程领进带出,因为是周末,才没有通过队长办公室,直接打到宿舍里。
天色有些昏暗阴沉,乌云在层层堆积,一条条雨线密密的把空间铺满……胡军三脚两步跑到校门口,吓了一跳:是妹妹。
胡梅(梅朵饰)穿了件白纺纱的衬衫、白软绸的圆裙,裙角在风中瑟瑟发抖,她浑身湿透、面色苍白,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交叉纵横,看见哥哥,小嘴一扁,大眼睛里立即充满了泪,泪珠摇摇欲坠的在睫毛上颤动,似乎随时准备痛哭一场。“朵朵!”胡军冲过去一把把她抱住,看得门卫直瞪眼。
“你怎么来了?怎么穿这么少?怎么连伞都没打?怎么会来这儿?爸妈呢?出什么事儿了?你今天没课吗?” 胡军一连串儿地追问,问得又快又急,丝毫没有给妹妹回答的余地,他一手撑着伞,一手脱去外套,紧紧地裹住她。风带着水的气息从面颊的边缘滑过去,从发丝的空隙溜过去,清凉、幽冷,伞被风向后拉扯着、鼓动着,像飞鸟的双翼,振翅欲飞。
肖士杰和胖子从窗口看见胡军半扶半抱地拥着个女孩子回来,大吃一惊,顾不上探讨,手忙脚乱地拾掇自己和宿舍,比队长临时检查内务都要紧张,胖子还史无前例地梳了梳头发。
胡军推开宿舍门,把女孩按进椅子里,摘块大手巾包起她水淋淋的头发。头发下面,是张秀气的瓜子脸,一双眼睛像日光下的千丈寒潭,深不可测,长长的睫毛,奥黛丽•赫本一样俊挺的浓眉,高耸的小鼻梁,略衬得眼窝深陷,嘴巴微微翘起,有些轻嗔薄怒的模样……
胡军爬到上铺:“妹,先换我的衣服吧!”
俩人恍然大悟。以前总是听老胡轻描淡写:“我妹?那个小麻烦!”想不到竟是个如此美丽动人的“麻烦”。胖子赶紧讨好地拿起肖士杰的薄毛巾被(自己的正塞在柜子里,打开柜门就会山洪暴发),披在朵朵身上:“别着凉,啊!”肖士杰气的乱翻大眼睛。
胡梅扁扁嘴,眼泪开始往下掉,胡军连忙翻下来,搂着她肩膀:“到底怎么啦?爸妈知道你来这儿吗?”
“我……我全市模考……考砸了!作文不及格……数学也……不及格……我不敢回家。”
胖子明显地叹一大口气:“这算啥,没关系!”肖士杰狠狠地踹了他一脚,对于一个初三学生来说,这太有“关系”了,有着天大的“关系”。
“作文?什么作文?怎么会不及格呢?”从小学开始,朵朵的作文成绩都挺好的,当别的同学买来一本又一本的作文辅导书、优秀作文选,背得大致相同、写得千篇一律的时候,朵朵总能夸夸其谈,言必鲁迅、泰戈尔,我行我素、见解独到。
“老师说……没有真情实感、逻辑混乱……”
“妈的,”胖子愤愤地,“这老师和根号2拜过把子。”
根号2是位教《马克思主义哲学》的胖老太太,圆圆的头、圆圆身体、圆圆眼镜,好穿“五四”时期的黑旗袍裙和那种款式的布鞋,说是从哪个名校外请的教授。据胖子目测,她的身高应为根号2,近于1.414米,另外,老太太每句话的最后三个字,总要重复说上一两遍,所以干脆叫她根号2。
“到底是什么作文?你怎么写的?”胡军问。
朵朵抬起大眼睛,无限委屈地望着他,“是命题作文,《坚韧,我所追求的品质》,还说,举自己生活中的实例说明……我写了简爱、郝思佳、梵高……最后联系自己,在学习、工作中应具有坚韧的品格,为祖国、四化等等一系列东西做贡献……”
“这不挺好的么,那些高分的同学怎么写的?”
“吴越说,她参加的作文辅导班,辅导老师一再强调‘经济危机’是社会热点,所以她在作文中就写她的父母是因为经济危机双双下岗,然后她们一家如何一起克服各种苦难、重新生活……”
胡军一听就明白了。题目要求“举自己生活中的实例说明”, 简爱、郝思佳、和梵高虽然经典,离自己老远,当然要扣分。
“可是,”朵朵又说,“吴越父母根本就没下岗,都事业有成,家里日子早就突破小康了。”
胡军更明白了。
“有没有写父母双亡的?”胖子忽然聪明起来,“八成也都是高分吧!”
胡梅停止哭泣,睁大眼睛望着他,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滴泪珠,分外惹人怜爱,“还有的同学写家里的人吸毒,其实……”
“其实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!”
“老师说,阅卷时根本无法认定家人是否吸毒,所以这种写法是被认可的。”
想象一下:中考时全市那么多考生家里竟然都参与买卖毒 品、吸毒、藏毒,真让云南边境缉毒处望洋兴叹。
“唉!”肖士杰语带双关地叹口气,“《病梅馆记》。”
胡军已经清醒过来,看样子朵朵不是害怕不敢回家的,而是考砸了气愤,到他这儿寻求安慰的。:lol 他心里迅速转着念头,要是顺着《病梅馆记》的思路往下说,别说这次,就是中考考砸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。平时,语文老师改作文,自有看货论价的鉴赏力和时间,可到了中考阅卷,几百几千份卷子在几天之内批完,就是走马观花,那些老师不见得都能深入去理解作文,看不到熟悉的例证、看不到惯用的格式,甚至稍微语义精彩的句子都会被当作“逻辑混乱”叛你个“离题”,考生哭死都找不到冤主。
他听见肖士杰慢慢地说:“没办法,中考、高考作文就是典型的‘八股三段论’,评分标准是严格的、规范的、机械化的,根本没有日常的鉴赏评判能力。”
胡军心念一动,打了个比方:“好像我们平时是一棵棵的树,迎风招展;到了中考、高考,是进木材加工厂,要按标准的尺码取舍,从前这棵树可能盘根错节煞是好看,是风景树、受赞扬,但到考场上,按木材标准衡量,肯定得挨刀。”
“他们在修理我?”
胡军不由自主地微笑,对这种说话方式司空见惯:“现在修理你,总比中考的时候突然打你个措手不及要强得多。妹,高考不是唯一可以选择的路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各种形容词在他脑袋里转了几转,还是不容易自圆其说,只好偷换概念,“每个人都要经历的,这是有中国特色的——成长的烦恼。”
……
三个大男孩守在门口等胡梅换衣服,却听见几个响亮的大喷嚏,胡军隔着门喊:“妹,我枕头旁边有卫生纸,上铺的那个。”胖子殷勤地补充一句:“桌上就有。”胡军意味深长地盯住他,胖子故意别过头,不去回应他的对视。
门打开了,走廊的光线较暗,室内的灯光烘托她的背后,胡梅站在门框里像个生动的剪影,湿漉漉的头发被挽起来,几绺发丝在肩头飘垂,胡军的大衬衫、胡军的薄牛仔裤、胡军的大旅游鞋,整个装扮都是肥肥大大的,却丝毫掩饰不住小女孩的秀丽婀娜。肖士杰想起一阙词,不知是看书看过,还是听谁讲过,反正很完整地出现在脑海里,跟眼前的画面合二为一:
“宝髻松松挽就,
铅华淡淡妆成,
红烟翠雾罩轻盈,
飞絮游丝无定。”